刘江 光明图片
走进导演刘江的办公室,一面格子墙上摆着的各类最佳导演奖、最佳电视剧奖奖状和奖杯格外引人注目。初见刘江,他那圆脸大耳、和善喜庆的面相让人毫无距离感,几句寒暄后,采访也顺利展开。
最近刘江正在筹备谍战题材的电视剧《临渊》。“我希望将这部剧拍得更有质感、更真实一些,为此我们要充分了解那个年代的背景,在剧中无限接近、还原那个年代。”刘江的剧向来以现实主义创作手法见长,“五十知天命”后,他越发不能容忍拍摄中存在违背逻辑的虚假和夸张,真实性被他放在审美第一位。
“豪华落尽见真淳”,古人以此评价:陶渊明的诗歌摒弃了浮华的敷饰,便显露出真朴淳厚的本质。刘江导演的剧也如陶渊明的诗歌一般,洗尽铅华,以真实为底色,以真情打动观众。他坦言“如果镜头语言华而不实,我会不好意思”。
刘江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,曾做过创作型歌手,但他总觉得用歌词表达心声有些乏力,如雾里看花,终隔一层。1995年,刘江回湖南老家过年,电视里《北京人在纽约》中姜文饰演的王起明在工厂开业前的一段独白,让他看得如痴如醉。表演和剧作的魅力、戏剧的张力让他激动不已,他想到了过去在电影学院与视听语言朝夕相处的岁月。刘江意识到,歌词所能表达的只是一个窄面、一种情绪,而一个宏大的故事叙述更丰富、更有厚度,能更畅快地表达自己对社会、人生、人性的态度。如同在黑暗中航行的船只突然看见灯塔,毕业后一度迷茫的刘江从此有了锚定的方向,他打算当一名导演。他给父亲写了七页长信表决心:“儿子这次的决定是慎重而严肃的!成不成,我想不会回头了……”接下来就是长达四年的闭关苦读,刘江远离人群,背对杂音和质疑,如饥似渴地汲取影视知识。
2003年,著名制片人韩三平向刘江抛出了橄榄枝,邀请他拍摄了电视剧《铁血青春》。此后,《岁月》《局中局》《雪狼》《媳妇的美好时代》《黎明之前》,一直到最近的《老酒馆》《光荣与梦想》,刘江凭借着一部部家喻户晓的口碑佳作拿下飞天、金鹰、白玉兰三大国家级奖项的最佳导演奖,成为电视剧界导演奖的“大满贯”得主。
年轻时,刘江有时会为了戏剧性而在真实性上做一些让步。50岁之后,他宁愿牺牲一些戏剧性,也要在剧作中“存真”。他认为艺术“虚”的处理,必须建立在真实的故事、真实的人物动机和行为、真实的场景设置等“实”的底色之上,就像诗人济慈所说的“美即是真,真即是美”,又像中国古典诗学所说的“绝去形容,独标真素”,不用夸饰,至真即至美。
影视剧想接近真实,首先故事不能“悬浮”,人物的动机、行为要符合生活逻辑和物理规律。刘江会以真实性为尺,来质疑剧本,他总要追问一连串“为什么”。编剧有时会从戏剧性角度设置人物的语言和行为,但刘江会根据生活逻辑进行推理,遇到推理不通的,就反复和编剧探讨修改,直到剧里的人物都“讲人话、做人事”。
此外,场景和道具也要“求真”,尽量还原影视剧所处年代和人物生活的情景,才能让观众有代入感,正像卡夫卡所说“越是虚构的故事,细节处越要真实”。刘江坦言,自己和团队都是“强迫症”,都爱“找茬”。“剧里呈现给观众的只是冰山一角,背后的细节比如主角住的房子是哪年的,应该是什么样的质感?以主角的收入和积蓄,能住上海哪条街哪一处的房子?家具和人物的性格、审美是否匹配……都是要考虑的问题。”拍摄《温暖的甜蜜的》时,置景师下意识地想搭一个大房子,刘江立刻提出疑问:凭主角的身份,哪有那么多钱买大房子?在刘江的坚持下,换成了不便于架机器的“小房间”,但为了真实性,刘江宁可牺牲拍摄的便利性。
为了剧作真实的质感,往往要花更多时间精力和成本,所谓“大巧之朴”。为了还原《老酒馆》中关东山干饭盆的原始森林场景,刘江带着团队找到牡丹江临近边境的一处地点,每天出工要开车一个半小时,再走半个多小时。因为树林太茂密,山林里下午三点光就暗了,只能每天天还没亮就扛着沉重的摄影器材出发,和天“抢光”。这样“折腾”的故事在刘江的摄制组里时常发生,“我宁愿成本高点,也要给观众这种真实的代入感”。
“能动人者,惟在真切”,真情才能动人,那么如何在影视剧中拍出真情?刘江采用“将心比心”的方法,他本身是同理心很强的人,也擅于观察生活,“我比较细致、敏感,容易被感动,疫情时看逆行者的新闻就常‘以泪洗面’。”在《光荣与梦想》中,刘江就决定破除符号化的烈士形象,拍出烈士们的“真情”。剧中杨开慧在弥留之际,仿佛看到毛泽东向她走来,便是刘江“将心比心”的安排。刘江母亲去世时,他没能赶回去,母亲在走之前却总和别人说“刘江回来了”。“因为她太思念我了才产生幻觉,人性是相通的,所以我想杨开慧在临终之前,可能也会有这样的思念。”电视剧播出之后,有很多烈士的后代打电话给刘江,告诉他看到这一幕“哭得不行”。
摒弃华而不实的镜头语言,拂去夸张甚至虚假的“戏剧性”,用真心、真诚,认真地拍摄真实、真情的故事,是刘江如今的艺术追求。他将继续以真为善,为观众带来更多“豪华落尽见真淳”的佳作。
《光明日报》( 2023年01月11日 13版)
翰墨风流冠古今——读《兰亭序》******
作者:李昕 单位:中国书法家协会
有“天下第一行书”美誉的《兰亭序》,问世近1700年,是世人心慕手追的书法佳作,也是流传千古的文学名篇。王羲之书法流传至今,蕴含强大生命力与艺术美,不只是技法,更是文化依归。《兰亭序》以无声语言承继中华文化传统,成为华夏民族不朽的精神载体。赓续文脉传统,陶铸时代精神,走好创变之路,这或许是《兰亭序》留给今人的重要启示。
唐代冯承素摹《兰亭序》
一
文史大家周汝昌曾说,中华文化有三大国宝——《兰亭序》《文心雕龙》《红楼梦》,皆属极品,后人难以企及。在他看来,这三者存在“多谜性”——异说多、争议多、难解多,历代史家着力注疏考证,唯此三者称最。有“天下第一行书”美誉的《兰亭序》,罕书珍墨,绝代佳作,单是太宗心仪右军、萧翼计赚兰亭以及兰亭下落、真伪、论辩等趣闻轶事就吊足世人胃口,成为经久不息乐此不疲的文化谈资。
相传《兰亭序》为王羲之酒酣耳热之际乘兴挥毫而成。作品二十八行,三百二十四字,以鼠须笔写在蚕茧纸上,遒媚飘逸、圆转流美、劲健婀娜。据说次日,王羲之酒醒,展卷捧读钟爱无比,便试着伏案重写,结果均未有原来神韵,不禁感慨,“此神助耳,何吾能力致。”
在书法史上,《兰亭序》是神来之作,谜一般的存在……
二
公元353年(东晋穆帝永和九年)的上巳节,与往年并无二致。北方战事依然胶着。大地复苏,春光日暖,人们来到水边沐浴洗濯,祈福祛邪,是为修禊。文人雅士借机邀约相聚,赏景听琴,品茗饮酒,吟诗作赋,是为雅集。这年的上巳节注定与众不同,右军将军、会稽内史王羲之召集了名垂青史的修禊雅集。
会稽山阴的兰亭,四周崇山峻岭、茂林修竹、清流急湍……天地澄澈,一如王羲之心境澄明。风和日丽,风物闲美。大家列坐溪水两侧,觞置于溪中,顺流而下。依约定,觞停于面前,就得赋诗,否则罚酒三杯。于是,一时饮酒吟诗好不畅快,一唱一和尽显文士风流。
参加雅集凡四十二人,王、谢、郗、庾等世家大族悉数到场:王羲之、王徽之、王献之、王凝之、王玄之、王蕴之、王丰之、王肃之、王彬之、王涣之、徐丰之、曹茂之、曹礼、曹华、孙绰、孙统、孙嗣、谢安、谢万、谢瑰、谢滕、谢绎、郗昙、庾友、庾蕴、魏滂、桓伟、羊模、孔炽、后绵、刘密、虞谷、虞说、任儗、袁峤之、华茂、劳夷、华耆、卞迪、丘髦、吕本、吕系。
王羲之,时年五十。两年前到任会稽,主持郡内事务。
谢安、谢万,兄弟二人才器出众。谢安33岁,此时距“淝水之战”尚有三十年,但已声扬天下。
孙绰,39岁,少因文闻名。当世名人去世,必延请撰文,刊石刻碑。曾作《游天台山赋》,文辞颇得好评,他对友人说:“卿试掷地,当作金石声也。”掷地有声即出典于此。
郗昙,33岁,散骑侍郎,太尉郗鉴之子、王羲之妻弟,善草书,“密壮奇姿,抚迹重熙,若投石拔距,怒目扬眉”。
庾友、庾蕴,司空庾冰之子,颇有声名。
…………
据考,雅集十一人成四言五言诗各一首,十五人各成诗一首,十六人诗不成,罚酒三觥。诗作辑为一册,王羲之担纲作序,是为《兰亭序》:
永和九年,岁在癸丑,暮春之初,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,修禊事也。群贤毕至,少长咸集。此地有崇山峻岭,茂林修竹;又有清流激湍,映带左右,引以为流觞曲水,列坐其次。虽无丝竹管弦之盛,一觞一咏,亦足以畅叙幽情。
是日也,天朗气清,惠风和畅,仰观宇宙之大,俯察品类之盛,所以游目骋怀,足以极视听之娱,信可乐也。
夫人之相与,俯仰一世,或取诸怀抱,悟言一室之内;或因寄所托,放浪形骸之外。虽趣舍万殊,静躁不同,当其欣于所遇,暂得于己,快然自足,不知老之将至。及其所之既倦,情随事迁,感慨系之矣。向之所欣,俯仰之间,以为陈迹,犹不能不以之兴怀。况修短随化,终期于尽。古人云:“死生亦大矣。”岂不痛哉!
…………
宋代马远《王羲之玩鹅图》
三
世间的美好,往往妙不可言;艺术的魅力,常常难以形容。面对《兰亭序》,或是初初相见,或如故交重逢,总有愉悦欢欣自心底充盈而出,那是神交意会之感,“翩若惊鸿,婉若游龙,荣曜秋菊,华茂春松。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,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。”
孙过庭以“体五材之并用,仪形不极;象八音之迭起,感会五方”形容书法之妙,如果前者即言点画结体章法,后者可谓笔墨韵律节奏,二者相得益彰相映成趣。细观“兰亭”,点画笔法,灵动流畅,挺逸隽美;结体安排,疏密有致,得体匀美;章法意蕴,行云流水,生动盎然。
《兰亭序》美在笔墨技法。黄庭坚说:“反复观之,略无一字一笔不可人意。”赵孟頫感慨:“书法以用笔为上,而结字亦须用工。盖结字因时相传,用笔千古不易。右军字势古法一变,其雄秀之气出于天然,故古今以为师法。”董其昌评价:“其字皆映带而生,或小或大,随手所如,皆入法则,所以为神品也。”诚如王羲之所说:“视形象体,变貌犹同,逐势瞻颜,高低有趣。分均点画,远近相须;播布研精,调和笔墨。锋纤往来,疏密相附,铁点银钩,方圆周整。”单论全篇20个“之”字,极尽变化,与上下左右呼应有致,顾盼生姿,无丝毫违和。
《兰亭序》美在文字文本。扬雄有“言,心声也;书,心画也”之说。书法是汉字书写艺术。如果说汉字是书法的形成基因,文本则是内在灵魂。作为文化独特标识,书法经典必定历经时间打磨、沉淀时代精华。《兰亭序》是世人心慕手追的书法佳作,也是流传千古的文学名篇。吴楚材、吴调侯选注《古文观止》评道:“通篇着眼在死生二字。只为当时士大夫务清谈,鲜实效。一死生而齐彭殇,无经济大略,故触景兴怀,俯仰若有余病。但逸少旷达人,故虽苍凉感叹之中,自有无穷逸趣。”
雅集之序,写尽人生。
四
两年前,王羲之挈妇将雏来到越中,安家蕺山之下。会稽是摄政王司马昱的封地。二十三年前,会稽王司马昱尚年幼,王羲之被选为会稽王友。六年后,调入征西将军庾亮府任参军……看惯狼烟烽火旌旗猎猎,看淡刀光剑影鼓角争鸣,看倦权臣争斗尔虞我诈,他抽身军旅沙场,远离建康权力漩涡,得机赴任会稽。
浙水越地,山清水秀,王羲之深为吸引,“初渡浙江,便有终焉之志”。故主新差,内史衙门生涯不轻松。饱经战事袭扰的江南,民生废弛,满目疮痍。“自军兴以来,征役及充运死亡叛散不返者众,虚耗至此,而补代循常,所在凋困,莫知所出。”“此郡之弊,不谓顿至于此,诸逋滞非复一条。”现实惨淡,他尽忠竭力为郡务奔走操劳。
上任次年,逢旱灾,粮食歉收,百姓饥馑无着。商绅囤积居奇,朝廷以储备军粮为由驳回王羲之赈灾请求。情势危急,他心急如焚,下令断酒节粮,居然有人反对。他向友人坦陈:“百姓之命倒悬,吾夙夜忧,此时既不能开仓庾赈之,因断酒以救民命,此有何不可。……吾复何在,便可放之,其罚之制,宜严重,可如治日,每知卿同在民之主。”他恢复建设漕运,减轻刑罚以解决用工难,严惩贪盗官米的“鼠耗”行为。得知吴会百姓赋役尤重,他上疏据理力争,减轻赋税徭役等策多为朝廷采纳。
虽劳心费力,但民有所得令其颇感欣慰。他致信谢安:“顷所陈论,每蒙允纳,所以令下小得苏息,各安其业。若不耳,此一郡久以蹈东海矣。”不怠政鱼肉百姓,惠民济生,善莫大焉。后世欧阳修治理滁州,有“上之功德,休养生息,涵煦于百年之深也”的感叹,为民之心,同出一理。
年前北伐战况不利,在王羲之意料之中——主帅殷浩是好友,但非帅才,王羲之数次上书反对无果,民扰国耻,徒增感伤。意料之外的是次年兵败殷浩被贬庶人,郁郁寡欢不久便亡故。一念过往,一念将来。命若草芥。乱世之时的上巳时节,万物发春华,案牍劳形之余,广袤天宇之下,畅叙幽情,自然生发关乎生命的感慨……
800年前的上巳节,孔子问弟子志向。曾点侃侃而谈:“暮春者,春服既成,冠者五六人,童子六七人,浴乎沂,风乎舞雩,咏而归。”“孔子喟然叹曰:“吾与点也!”一幅国治民安和乐景象。老者安之,朋友信之,少者怀之,文人仕宦心中的济世情怀多有相似。如今,时间做了注解:世殊事异,所以兴怀,其致一也。
明代文徵明《兰亭修褉图》(局部)
五
雅集,集的是文人文翰,雅的是文兴文心。金谷诗会仿若昨日。
石崇是西晋权臣,有诗名。他以重金在洛阳建造别墅“金谷园”,置奇花异草珍禽怪兽亭台楼榭,郦道元《水经注》有“清泉茂树,众果竹柏,药草蔽翳”,即言蔚为壮观。石崇与左思、潘岳等常在此聚会结社,史称“金谷二十四友”。
296年,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将返长安,石崇召集诗会饯行。左思、潘岳、刘琨、陆机、陆云等三十人参加。石崇为诗会文集撰《金谷诗序》。雅集盛况,序言可见一斑:
余以元康六年,从太仆卿出为使持节监青、徐诸军事、征虏将军。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,去城十里,或高或下,有清泉茂林,众果、竹、柏、药草之属,莫不毕备。又有水碓、鱼池、土窟,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。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还长安,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,昼夜游宴,屡迁其坐,或登高临下,或列坐水滨。时琴、瑟、笙、筑,合载车中,道路并作;及住,令与鼓吹递奏。遂各赋诗以叙中怀,或不能者,罚酒三斗。感性命之不永,惧凋落之无期,故具列时人官号、姓名、年纪,又写诗著后。后之好事者,其览之哉!凡三十人,吴王师、议郎关中侯、始平武功苏绍,字世嗣,年五十,为首。
石崇笔墨才情描绘的良辰美景管弦之盛宴酣之乐,不过是豪门骄纵醉生梦死的真实写照。耽于逸乐,欢娱终有尽。乱世之中,生如蜉蝣,难怪要“感性命之不永,惧凋落之无期”。后世杜牧过金谷园,触景生情写下:“繁华事散逐香尘,流水无情草自春。日暮东风怨啼鸟,落花犹似坠楼人。”诗人感慨石崇与歌妾绿珠传说,这何尝不是对朽腐王朝富奢豪族逝如落花的悲叹呢?
兰亭雅集,仰观宇宙之大,俯察品类之盛,则有不同况味。
《世说新语》记载:“王右军得人以《兰亭集序》方《金谷诗序》,又以己敌石崇,甚有欣色。”苏轼曾为《右军斫脍图》题跋,“兰亭之会或以比之金谷,而以逸少比季伦,逸少闻之甚喜。金谷之会皆望尘之友,季伦之于逸少如鸱鸢之于鸿鹄,尚不堪作奴,而以自比,决是晋宋间妄语。”《世说新语》用词意味深长,耐人寻味。同仁点破玄机,兰亭有抗衡金谷之味,一个“方”字,与“敌”对应,非仿效、比拟可解。王羲之会心而喜——心气趣味相异,岂是比拟,简直不屑。序文“虽无丝竹管弦之盛”足见轻蔑之意。他作《兰亭诗》:“鉴明去尘垢,止则鄙吝生。体之固未易,三觞解天刑……”
一个于张扬中尽显豪奢享乐之气,一个在清新中展现淡雅豁达之风;一个是荒诞放纵时代下社会垂死的哀荣,一个是散逸自在人性中生命价值的探求。同为官宦之人,为文境界高下立判。再看石崇、刘琨等悲剧人生,何为文?何来雅?
流水潺潺,春草萋萋,风流总如落花流水风吹去。世间万象,人事沧桑,存乎一心。
六
一部《兰亭序》,半部魏晋史。
死生亦大矣。这是《庄子·德充符》中记述孔子的感慨,由此他赞誉鲁国兀者王骀内心之德,“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,命物之化而守其宗”。追问生死是探寻生命终极价值的哲学基本命题。对待生死,隐忍抑或暴怒,回避抑或直面,随性抑或持重,因人而异。家国危难,宦海浮沉,人事变迁,经历是是非非起起落落浮浮沉沉,生死之境、得失之道如此真实呈现,岂不痛哉?
几位特殊人物的离去,让王羲之刻骨铭心。
父亲王旷,朝廷肱股之臣。经过八王之乱,西晋岌岌可危,他力主南渡建康,孤军在北伐前线征战。310年,在当年白起围歼赵括军队的长平,与北方之敌激烈交战,全军覆没,王旷就此生死不明。《晋书》说王羲之“幼讷于言”。仓皇南渡,经历簪缨之族的家道中落,父亲是如影随形却难以言说的痛楚。对王旷,能臣功业,一念之下,生死凶险难料;对王羲之,幼年失怙,一朝之间,人间冷暖尽知。
叔父王敦,东晋立国重臣。王敦颇赏识王羲之,曾当面赞誉,“汝是我佳子弟,当不减阮主簿”,寄予光耀王氏家族厚望。王敦行事强势,功高震主而致“王敦之乱”,终死于军营。王导等惊恐万分,惶惶不可终日,所幸皇帝并未株连治罪。王敦从功臣到罪人的逆转,确是不小的震动。父亲不明就里消失的阴影未散,叔父谋逆病死如同大山,压在家族门楣上,让人喘不过气来。
说到王敦,还得提周顗。周顗是当朝德高望重的名士。某日,13岁的王羲之慕名拜访,席间上“牛心炙”,当着一众宾客,周顗离席亲自切下牛心给王羲之。这是至高荣耀。王羲之年少声名鹊起,周顗有知遇之恩举荐之功。这样一位正直高古之士,却被王敦发兵建康时杀害了。好友劝他躲避,他慷慨道,“吾备位大臣,朝廷丧败,宁可复草间求活,外投胡越邪?”周顗的惨遇,王羲之有动容感慨,更有惊诧震撼。
23岁时,王羲之出仕。经历司马昱王府任职,再转庾亮将军府幕僚。庾亮顶着压力准备北伐,不幸遇挫,怏怏而卒,临终前向朝廷举荐王羲之“清贵有鉴裁”。庾翼接任,依然器重王羲之,依然积极北伐。
永和元年,庾翼病死北伐军中。此前,王导、郗鉴、庾亮等一位位器重他的重臣良将先后离世,生死意象竟如此惨淡。
桓温势力崛起,起用殷浩成为朝廷首选。永和三年,王羲之接受殷浩推举,担任护军将军。司马昱、殷浩积极准备北伐。国难之时,殷浩、桓温不睦,王羲之毅然出面,“密说浩,令与桓温和同,不宜内构嫌隙,浩不从”。眼见北伐行将重蹈覆辙,他改变了素来支持北伐的态度,再三上书劝阻。一意北伐,难逃国家蒙乱,百姓遭劫。支持北伐,只有失败;反对北伐,只有失望。当殷浩和司马昱主意已定,王羲之唯有抽身而退,失望而归。
离开军营,暂居建康。殷浩敬仰王羲之为人,“逸少清贵人,吾于之甚矣,一时无所后”,修书力劝他出来任职。“悠悠者以足下出处足观政之隆替。岂可以一世之存亡,必从足下从容之适?”天下之治,由得贤也;天下不治,由失贤也。怎能以国家存亡大义服从个人散淡闲逸的生活志趣呢?
这次,听从殷浩建议,王羲之上任右军将军、会稽内史。这就有了后来的《兰亭序》。
七
魏晋风度,一种标志性的时代精神和文化现象。
国家战事频仍、社会动荡不安,饱受物质和精神之苦,却形成中华文明史上独树一帜的魏晋风度。“立异于众贤之外,皆是诸名贤寻味之所不得。”张扬乖张放达的求真、回归清丽质朴的尚简、追求俊逸奔放的崇美,风行文人圈。由此,“晋人以虚灵的胸襟、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,乃能表里澄澈,一片空明,建立最高的晶莹的美的意境。”反映到书法领域,文人自我内省和率性表达,“把笔抵锋,肇乎本性”,风流自赏、我手写我心,率真简淡、妍美流畅成就尚韵书风。
宋代蔡襄激赏晋书风韵,“书法惟风韵难及。虞书多粗糙,晋人书,虽非名家,亦自奕奕有一种风流蕴藉之气……可以精神解领,不可以言语求觅也。”行草书更见其精髓。宗白华曾评析晋书美学意蕴:“行草艺术纯系一片神机,无法而有法,全在于下笔时点画自如,一点一拂皆有情趣,从头至尾,一气呵成,如天马行空,游行自在。又如庖丁之中肯綮,神行于虚。这种超妙的艺术,只有晋人萧散超脱的心灵,才能心手相应,登峰造极。”
从东汉到魏晋,亦是隶变时期,楷行草等书体正逐步定型,书法审美新风尚正待形成。书法艺术性相较实用性愈渐凸显,质朴稳厚的篆隶书风流变为遒劲晓畅的行草书。王羲之博采众长,行书创变自成一路——精妙流美的字体体现楷法的完备,飘逸俊雅的笔法隐含楷书的健朗。《兰亭序》个性洒脱、意趣盎然、意韵深厚的书风即为典型,因应了社会审美需求。
梁武帝萧衍以“龙跳天门,虎卧凤阙”形容王羲之书法。虎卧是力度与厚实,是端庄稳健的风貌;龙跳是雅致与散逸,是畅快流动的气息。动静相应,方圆并用,是为中和之美。《兰亭序》内擫取势,聚力凝神;外展妍美,清新俊雅。“不激不厉,而风规自远”,尽现中和神韵。物象之美、意象之妙、情象之趣,王羲之“我书我心”走出书法发展的另一境途。
明代项穆曾说:“圆而且方,方而复圆,正能含奇,奇不失正,会于中和,斯为美善。”中和,乃书法之道。熊秉明先生将中和视为书法最高理想,中和“穷变化、集大成”,好像阳光,似乎只有白色,其实包含一切色。古今一揆。张怀瓘有评价,“右军开凿通津,神模天巧,故能增损古法,裁成今体。进退宪章,耀文含质。推方履度,动必中庸。”中和书风的形成和追捧,体现了中国传统审美价值理念和艺术情趣。故自梁唐后,王羲之书法成为“终古之独绝,百代之楷式”。
八
文化是心灵的学问,艺术是心灵的创造,书法即为心灵之道。宗白华说,中国书法是节奏化了的自然,表达着深一层的对生命形象的构思,成为反映生命的艺术。齐白石认为,中国艺术最基本的源泉是书法,对于书法若没有相当的认识和理解,那么和中国的一切艺术可以说绝了姻缘。作为华夏民族精神气质的典型象征,书法表达了中华文化的生命律动,体现了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和生命态度。
书法以笔墨呈现真实情性,体现书者对自然世界与内心世界、对宇宙生命与自我生命的映照。通人之变是书家追求的至高境界,有诸于中而形诸外,得于心而应于手。王羲之就有“书者,玄妙之伎也,若非通人志士,学无及之”之论。于哲学意蕴中,书法透露出书者的人文趣味、行为方式与价值取向。
衣冠南渡,风雨飘摇,群雄割据,生灵涂炭。时人崇尚老庄,大谈玄理,寄情山水,沉迷炼丹饮酒,直感慨生若浮萍。然而死生亦大矣,俗世之中,还有世俗之上。固知一死生为虚诞,齐彭殇为妄作。人生苦短,惜时悲老,还需眷念生活,经世致用,有所作为。
王羲之受时风影响但不为羁绊。某日,政务之余,与谢安登城远眺。谢安一番论理,便生弃世归隐之念。王羲之说:“夏禹勤王,手足胼胝;文王旰食,日不暇给。今四郊多垒,宜人人自效。而虚谈费务,浮文妨要,恐非当今所宜。”国家动荡危难,怎能安于闲谈论道?回看这段对话,堪为他会稽内史任上勤勉尽心的写照——身处乱世,生而有涯,亦当行有为之事。
人之在世,趣舍万殊,静躁不同。所遇之事满意,便会沉浸其中欣然自得而不知时光流逝。及其所之既倦,情随事迁,感慨系之矣。于是,悟言一室者有之,放浪形骸者有之。面对同僚龃龉掣肘,骨鲠爽直不流俗世的他再次抽身而退。不是退避,而是“志于道,游于艺”。355年,王羲之告病辞官。久在樊笼,复返自然。“修植桑果,今盛敷荣。率诸子,抱弱孙,游观其间。有一味之甘,割而分之,以娱目前。”
睥睨天地,人生过客,孰为重?修短随化,终期于尽。在时间面前,所有清谈虚名、权位利益都将变为陈迹,个中生死之道,任何豪杰枭雄贩夫走卒概莫能外。北伐途中,桓温见到往日手植柳树已有十围之粗,心生感慨:“木犹如此,人何以堪!”攀枝执条,泫然淌泪。此番,王羲之悠游林下,“坐而获逸,遂其宿心”。
世事漫随流水,算来一梦浮生。超脱世事,并非超然物外。他忧心献之婚事,致信友人:“吾有七儿一女……唯一小者尚未婚耳。过此一婚,便得至彼。”他念念不忘川蜀山水,致信周抚,“想足下镇彼土,未有动理耳。要欲及卿在彼,登汶领、峨眉而旋,实不朽之盛事。但言此,心以驰于彼矣。”
北方战事令人忧心。356年,琅琊临沂祖墓遭毁,不能前往整修,“痛贯心肝,痛当奈何”?国耻家恨,王羲之悲愤至极,写下《丧乱帖》。358年,意欲北伐的桓温委以谢万重任。殷鉴在前,深为忧虑,他告诫谢万,“愿君每与士之下者同,则尽善矣。食不二味,居不重席……济否所由,实在积小以致高大,君其存之。”不骄奢傲物,勿以善小不为,心性通达,循事理而行。
生死无常,斗酒相娱,乱世江湖醉一场;死生无畏,归去来兮,金戈铁马梦一场。叩问生死,王羲之放下的是俗念龃龉,放不下的是国事亲情。临池濡墨染翰,他于现实与精神间寻一隅安放内心的乐土。
书法乃指间之技、纸上之艺,更是腹内之文、心中之道。苏轼评价王羲之书法“萧散简远,妙在笔画之外”。刘熙载说:“学书者有二观:曰观物,曰观我。观物以类情,观我以通德。”读懂王羲之书法,不只是技与艺,更是安身立命的道与义——闪耀人性光辉,有道家通透放逸,也有儒家厚重健朗。如此,《兰亭序》就是参透人生、探明事理、关乎生死哲学的精彩导引,映照出中国文士澄明通透的心灵天空。
九
1310年,57岁的赵孟頫奉诏前往大都,过南浔,好友独孤淳朋前来送别,并让与《宋拓定武兰亭序》。这令其喜不自胜。“北行三十二日,秋冬之间而多南风,船窗晴暖,时对兰亭,信可乐也。”舟行途中,潜心赏玩临习,并专为之作跋,仅独孤本就有十三跋,后称《兰亭帖十三跋》。“学书在玩味古人法帖,悉知其用笔之意,乃为有益。右军书兰亭是已退笔,因其势而用之,无不如志,兹其所以神也。”赵孟頫感慨不已,“右军人品甚高,故书入神品。”作为二王书风承前启后人物,他道出《兰亭序》艺文兼备、技道互参、人书合一的魅力了。
有人说,王羲之书法流传至今,蕴含强大生命力与艺术美,不只是技法,更是文化依归。失去母体文化的艺术创作是没有出路的。唯有基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新,方能使书法焕发新生。
正因如此,历代摹刻不断。《善本碑帖录》记载:“自王羲之《兰亭序》问世以来,临摹本中上佳者有《定武本》《神龙本》《褚摹本》《薛稷本》《落水本》《东阳本》《上党本》等18种。”《兰亭序》原本下落已成历史悬案,但众多摹本拓本艺术价值光彩熠熠。米友仁曾赋诗:“翰墨风流冠古今,鹅池谁不赏山阴。此书虽向昭陵朽,刻石犹能易黄金。”
后之视今,亦由今之视昔。历经近1700年,《兰亭序》以无声语言承继中华文化传统,成为华夏民族不朽的精神载体。兰亭精神历久弥新。清代沈宗骞《芥舟学画编》有“自出精意,自辟性灵,以古人之规矩,开自己之生面”。赓续文脉传统,陶铸时代精神,走好创变之路,这或许是兰亭留给今人的重要启示。
今天的绍兴,在兰亭故地辟有右军祠,配建流觞亭、曲水流觞等小品,定格那场雅集盛况。流觞亭廊柱有对联:“此地似曾游,想当年列坐流觞未尝无我;仙缘难逆料,问异日重来修禊能否逢君。”
雅集不散。此际,时空交响;此地,物我一体。
天地悠悠,日月光华。感谢王羲之和《兰亭序》,因为这中国文化的丰碑巨竭,我们连接前人,照耀后来!
《光明日报》( 2023年01月06日 13版)
(文图:赵筱尘 巫邓炎)